徐悲鸿是美盲,
对中国美术史负面影响大于正面
徐悲鸿已过世,我跟他无怨无仇。但是我客观地讲,他对中国美术史的负面影响大于正面影响。世界上的现代艺术已相当普遍了,唯有中国对于西方现代艺术,一直排斥的,徐悲鸿起了相当大作用,他骂中国出了世界上的奴才。
他对现代艺术深恶痛绝,因为他不喜欢,他不懂,他不理解,他对现代的美没有感觉。在他这个引导之下,对中国的美术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
徐悲鸿公开讲,要写实,但还要有想法,要根据想法画。所以他说自然主义是看什么画什么,没有自己主观,说自然主义是懒汉,要打倒,形式主义是恶棍,必须消灭。他这种观点统治了中国美术,对中国美术绝对起负面作用。今天我这样讲可能早一点,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个徐悲鸿在中国美术史上起什么作用自有公认。
徐悲鸿有很多私心的,他要培养他的学生,培养他的什么人,他有他的个人目的。有很多旧社会的东西在里面。
他也能画,画得还不错,正因为这样,国民党官僚还能够用他、重视他,他很能活动。但是他画了一个《愚公移山》这些东西,我觉得很难看、很丑,画得很差,他的画我不喜欢,不美。你们可以把徐悲鸿作为画家、画匠、画圣,但我认为他是美盲,他美感非常差劲,很多东西很丑,不过他是美术活动家,而且相当有能量,因此他影响中国美术很多年。
姜峰与赵无极,大院破房里的交往
我同姜峰之间的观点很敌对,我们两个后来见面都不招呼的,但有一次他还到家拜访过我。
这使我很惊讶,因为姜峰一直把我看成是资产阶级,总是批判我,有机会就要在公共场合批斗我。当然我们之间没有和谐。在我们看来他是为保护共产党而很左,结果成了右派。以后就销声匿迹,他基本隐居就不出来了。
这样过了相当长时间,我住在什刹海边会贤堂一个很破的房子里,大杂院。有一天我回去,门上留一个条子“姜峰来访”,我大为惊讶。这个机会失掉太可惜,姜峰来看我,这个我觉得太有意思。
后来过些时候,在路上、街上碰到,他很客气,他说你风景画画得不错,可以搞一个展览,但是还不到时候。
姜峰是为了党。第一次开全国美术界理事会,他骂抽象主义,他不能接受,骂到抽象派的时候,一下子他脑溢血晕过去,后来赶快用硝酸甘油给他救过来,很幸运救过来。
后来隔了几个月,又开常务理事会,又谈到抽象派问题,他就大骂,一大骂的时候又晕过去,这一次没救回来。
他是为了保护共产党的路线,抨击抽象派而殉职的,但他这个人人品很正直,观点很明显。
那个破宅院,赵无极也去过。当时,赵无极住北京饭店,因为是留法的老同学嘛,不管怎么的,刚好回来了,他说到我家来吃饭。到我家里吃饭可以,我说吃饭你先上厕所,我家里没厕所,因为破宅院脏得不得了,无法走进厕所去,我说你少喝水。后来他到我家里来,我用绍兴的黄酒招待他,他很爱喝,喝了不少黄酒。他说要上厕所,我就把他带到院子外面,街道厕所好一点。
那时候我心里面有一个落差,但是我不服气,因为我觉得他走的路,不是我要走的,完全是两条路,我们虽然过去是同学,在法国也碰到过,但是他顶多在法国画苑开一朵玫瑰花,顶多是开(法国的玫瑰花)。几十年以后看,他没有实际东西,没有个人,他从法国学来,拿一点中国味道,加一点中国东西进去,在西方学者看来比较新鲜。
我回来完全是走苦难的路子,我的路比他苦得多,但是我同他方向完全不一样。
历史不能重复。像我们国民党长大,后来到巴黎去看看世界,回国后受到这样苦难,这样的道路恐怕没有人走了。
潘光旦和梁思成的思想改造
土改的时候,我参加了土改参观团。那时候都是老教授,大部分都是刚刚留学回来的,组织我们去参观土改,受阶级教育,告诉我们地主怎么样剥削农民的。我们看了以后效果相反,农村剥削也许有,但是并不明显,相反我们看到农民打地主,打得很厉害。
有些老师也讲,并没有感觉地主那么恶,因此觉得土改太过分太没有人性了。
现在我回想起来,举两个例子,一个是清华的潘光旦,被批判得很厉害,他后来作检查,他讲了几句话我觉得很感动。他说,“我到乡下去改造,农民看到我拿手帕,他们以为是丝的,其实是布的。后来我拿把烟来,让农民抽我的烟斗,农民看我抽的烟,说跟他抽的烟是一样,我感觉心里很愉快。”
再一个是梁思成。他当时在清华讲中国建筑史,我也是那里的副教授了,但是我没有学过建筑,就去旁听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梁思成第一堂课的时候,听的人很多,还没有开课就满满的。梁思成就在口袋里拿出一个红本本来,那是工会会员证,他举高高的,“现在我是工会会员了,我是工人阶级了”。这时候他还没有讲课,就讲我是工人阶级了,觉得非常得意,知识分子当时还不是工人阶级,能够得到工人阶级很不容易。看了这件事情之后,思想感受是相当的震动。
董希文劝我进中央美术学院
我从法国一回来,教育部就给我分配工作。当时美术没几个学校,我本来想到杭州,我的母校浙江美术学校。后来我的一个同学叫董希文,就是画《开国大典》的,他就在中央美术学院,跟徐悲鸿的关系也还不错,他也能画现实,也能画抽象的。
他同我的关系非常好,他劝我,他说“你不要回到杭州去,还是留在北京,北京是政治中心,毕竟艺术方向掌握得比较好。”当时我住在西单的回国留学生招待所,他从我这儿借了一些画,借了我一些从法国带回来的人体画,说回去看看。他借回去看了几天送回来,其实董希文非常仔细,他不是借回去看一看,他借回去给学校领导,给学校校委会看,他想聘我回中央美术学院,后来领导看了以后同意了,他很高兴,他送回来时说,“你不要走了,你留在北京,中央美术学院要聘你了。”
我说我留在这里徐先生(指徐悲鸿)能容忍我这个观点吗?他说老实告诉你,今天是党在管文艺,徐先生他已经不是,他有政治地位,但是没有政治质量,他管不着,不用害怕。这样我就留下来,留在中央美术学院。徐悲鸿他有责无权了,他管不着了,如果他管的话我不可能留下来。
天葬林风眠
林风眠生前潦倒,死后亦无鲜花,他以骨灰化作花肥。
政治标准第一,“写实主义”称霸,令双百方针成为空话。林风眠领导的杭州艺专坚守艺术本体,张扬个性,强调色彩及艺术品位,对西方现代艺术流派完全开放,学生大多陶醉于现代艺术。
今天看来,当年林风眠的教学思想,追求的是现代艺术,思想的创新,情感的表达。对裹足不前的中国现代美术,起到了根本的变革。但在当时,这一教育思想并不受官方重视。
林风眠不会得到国民党政要的欣赏,而徐悲鸿画的国民党上层人物肖像受到激赏。林风眠唯一得到过蔡元培的支持,其后,他在政治上从来不活动,偏居杭州,和南京政治中心几乎没来往,加之他的创作题材不以政治价值为取向,打破艺术为政治服务的时弊,杭州艺专一直处于被冷落的边缘。在这样的环境下挣扎生存的青年学生,明知毕业以后找不到出路,仍然一往情深地追求艺术真谛,这种真挚的艺术情感,培养了李可染、朱德群、赵无极、罗工柳、董希文等一批出色艺术家。
温良恭俭让的林风眠,对待艺术观念及创作态度丝毫不苟且。林风眠被免去杭州艺专校长职务后,落难于重庆,住在重庆南岸一家工厂的仓库里,孤身一人到公共食堂打饭吃,但整日作画。李可染去看他,见他用简笔画马,一天画了90幅,稍不满意就重画。李可染说废画三千,我看是受到林风眠的感染。八年抗战结束,他坐飞机回上海,机场对旅客行李磅限严格,为了将水墨画带走,他把所有的行李都丢弃,满怀希望地带回了上海。后来,在“文革”期间,他被迫将自己的作品撕碎后从马桶冲走,人被关进提篮桥监狱。
1987年9月香港艺术中心为我举办回顾展,开幕在晚间,已记不清主持的领导官员们,我一味等待林风眠老师。我们说好去接他,他说有人送他来,其实他是坐出租车来的。我一直紧跟他看每一幅作品,同行们也一直围着,笑眯眯的林老师却一言不发,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评语:基本功不错呵。
后来,我和妻去访林风眠老师,他先在电话中问有无别人,我说没有。本来是有几个人想乘机跟去的,但林老师总是闭门谢客。他极少出门,偶然在街上被人认出:“你是林风眠先生吗?”他连忙说:“不是,不是。”
找到他的寓所,按铃,他亲自来开门,倒茶,他说义女冯叶去巴黎了,家室空空。老师如深山老道,无发无须,自兼打扫佛堂的小和尚。我想看画室,他说没有什么好看的,乱七八糟,看来画室不大,反正他经常作四尺对开的画幅。幸他身体健康,后几天冯叶回来,他安排我们到最新建的大厦用自助餐,我和妻注意到他喝啤酒和吃肉都比我多,甚感欣慰。
许家屯先生为贺我画展宴请少数宾客,他很高兴终于请到了林风眠,席间大家对林老师最感兴趣,因难得一见。林老师也很高兴,说话不少,说他本名凤鸣,自己改为风眠,不叫了,在风里睡觉了。别人问他每天什么时候作画,他说多半在夜里,大家叹息无法看到他作画了!我插话:“作画像下鸡蛋,你看着她下不出来。”满席大笑,林老师也咯咯地笑,像个孩子。其实,真正画家下的蛋是带血的,林老师夜半所下的带血的蛋往往被美展拒绝。
今日,拍卖行遍及各地,其中林风眠的作品大量涌现,但专家及有心调研的人,都认为出现在拍卖市场的林风眠作品,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伪作,丑陋的伪作掩埋了林风眠艺术的高贵品质,其艺术被抹黑,从此,人们不识庐山真面目。我感到仿佛将林风眠的尸体置于西藏高山,被群鹰啄食,此为天葬。一生忠贞艺术的林风眠,最后却享受了天葬。
有一次,拍卖行出现八到十幅林风眠巨大册页,作品十分精美,而且囊括了林风眠代表性题材,是林风眠题款给蔡若虹的。蔡若虹当年掌权美术界,他是批判林风眠的主将,或幕后策划者,他居然拥有如许精品,看来,林风眠是战战兢兢奉命特意给他画的。
林风眠在香港曾对我说,离开上海时,上海画院只许他带走40幅画作,扣留了百余幅作品。林风眠到香港后,不得已写信将这批画送给国家。为此事,我特意偕老同窗郑为到上海画院,要求观看这批作品,程十发院长看在情面上,特例打开藏画禁区。我们通过双重门,双重锁,看到数十幅老师的作品,我们认真看了一遍,有精品也有画稿。离开后,郑为说,他以前见到的远不止这些。作品的下场无从知晓,林风眠的作品随其身躯一同天葬了。(资料来源:《我负丹青:吴冠中自传》,人民文学出版社;《吴冠中百日谈》,吴冠中口述、燕子执笔,东方出版社;电视节目“吴冠中访谈”采访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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