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中的“原生态叙事”为现代生态叙事的滥觞,华夏先民具有丰富的自然知识和开阔的生态心胸,他们把山川大地看成资源的载体,懂得万物相互依存和众生各有其形,并且萌发了资源有限的宝贵思想。在生态文明时代来临之际重温“原生态叙事”,有助于我们钩沉业已失落的生态记忆。
[关键词]山海经;原生态叙事;资源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518X(2009)08-0046-15
傅修延(1951─),男,江西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江西省社会科学院中国叙事学中心主任、教授、首席研究员,研究方向为叙事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江西南昌 330077)
《山海经》的基本格局是“依地而述”,不是“依时而述”或“依人而述”的叙事作品,所以过去的史书一般将其列入史部的地理类。然而到了小说繁荣之后的清代初期,纪昀在编修《四库全书》时将其移入子部的小说家类,因为“书中序述山水,多参以神怪”以及“侈谈神怪,百无一真”。实际上,《山海经》的非真实性并不是它作为“小说之祖”的主要原因,如果仅仅是这样,《山海经》时代还有许多文献属于这一范畴。小说的本质在于叙事,“小说之祖”与后世小说的相通之处只能是叙事,虽然《山海经》中的叙事还处于原生与原发状态。
叙事即讲述故事,我在以前的研究中提出过“前叙事”概念,将其界定为人类学会讲述故事之前的预]。“原生态叙事”与“前叙事”一样,也属于萌芽状态的叙事,但本文使用该概念还有一层意思,这就是“原-生态叙事”可视为今天生态叙事的滥觞。时下方兴未艾的生态叙事以批判人类中心主义为己任,提醒人们以文明的方式对待生态,其对立面是过去那种以人为世界中心的狂妄叙事。时至今日,许多人已经意识到将人类视为“宇宙的精华”是多么有害,人类再伟大也只是一个物种,而地球上任何物种都是整个有机整体(世界)的一部分,其扩张都必须是有限制的,否则便会影响到整个生态系统的平衡──失衡的结果将是包括所有个体在内的整体毁灭。
带着这样的观念来读《山海经》,可以看出它是人类中心主义建立之前的产物,因为书中的叙述者并没有把自己与自然界分开,以往的研究者用来形容《山海经》的一些词语,如“朴野”、“荒芜”之类,恰好说明古人并未自诩为“万物的灵长”。《山海经》中虽有少量秦汉时羼入的内容,但在传世文献中,也许没有哪本书比它更多地保留了远古的思维。本文认为,生态叙事并非始于现代环保运动,早在开天辟地之初,筚路蓝缕的华夏先民就把山川大地看成了资源的载体,就在讲述万物相互依存、众生各有其形的故事,并且已经萌发了资源有限的宝贵思想。
一、有/无──空间承载资源
《山海经》以空间命名,并按“山”、“海”、“荒”这样的地理格局展开叙述,却不能说是空间叙事,因为它所关注的与其说是空间,不如说是空间中分布的可供人类利用的资源。《山海经》中的叙述模式大致可以归纳为“某处有某山,某山有(多)某物,某物有何形状与功用”,“某物”在叙述中充当逻辑主语,它们基本上都是满足人类需求的各类资源,具体来说是鸟兽虫鱼、花草树木与金玉铜铁等。“某物”的出现一般以“有……焉”、“有……”或“多……”为引导,据统计,书中一共出现“有……焉”202处、“有……”155处、“多……”1007处(详见表1):
这些表述主要出现在《山经》之中。《山经》中“有……焉”主要指奇禽异兽,其次则为草木虫鱼,后面往往还有“食之不饥”、“食之使人无子”、“可以为毒”、“见则其国大穰”之类的利害阐述,以具体说明这些动植物的功能与用途。对比之下,“有……”和“多……”后面很少见到这类说明,据此可以判断,“有……焉”句式是叙述的重心所在,叙述者用以引出特别需要介绍的对象。从对各类资源的介绍中,可以看出古人对资源的利用已经大大超越了人的基本生存需要,书中提到最多的不是动植物的充饥果腹功能,而是更高层次更为复杂的多种用途,如人的肉体和精神力量的提升(“食之善走”、“佩之无畏”),以及对集体命运与未来发展的兆示(“见则天下大旱”、“见则天下安宁”),等等。
需要指出,《山海经》在介绍各处的山系(不限于《山经》)时,最多提到的就是“某水出焉”,“出水之山”与“受水”之地在《山经》之末还单独作了统计。水为生命之源,是地球上最重要的物质,古人早就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某水出焉”在句子中被置于非常突出的地位,远远高于山中其他资源。从这一点看,《山经》实际上是“山川之经”,江水的流注与山脉的方位处于同等重要的地位。《山海经》由“山”、“海”、“荒”三大部分组成,但“山”占的篇幅最多,超过了“海”、“荒”两者之和。根据《山经》中的叙述逻辑,“有……焉”主要是为了引出“某物有何功用”,大海与大荒(相当于今人心目中的天涯海角)的范围内按理说也应有许多资源,但“有……焉”这种表述方式在“海”、“荒”中总共只露面寥寥数次,相比之下在《山经》中却出现了198余次。这种情况说明什么呢?我认为这意味着古人在取用资源时较少将目光投向海荒之处,从这里可以发现,我们的祖先从一开始就有明显的“重山轻海”倾向,这种思维定势一直延续到晚近,决定了古代中国属于“黄色文明”而非“蓝色文明”。《山经》结束语中特别强调供给国家之用的资源“皆在此内”(详后),可以说是这种思维的露骨体现。也许是由于对大海与大荒相对缺乏了解,《海经》与大荒诸经中匪夷所思之物更多,那些奇形怪状乃至混合了人神鸟兽特征的生灵,为后世文学提供了肥沃的想象土壤。这些生灵也并非完全对人类无用,但其功能往往非常特殊,例如,《大荒东经》提到入海七千里的流波山上有兽名夔,黄帝“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便是利用了夔兽之皮和雷兽之骨的特异功能。
与“有……”和“多……”呈对应关系的,是《山海经》中的“无……”句式。如果说“有……焉”、“有……”、“多……”等旨在说明某处有何资源,那么“无……”则表示某处缺何资源。“无”的对象可以有很多,但《山经》中能找到的只有“无水”、“无草木”和“无鸟兽”这三种表述,显然这是因为古人认为水资源与草木鸟兽是至关紧要之物。事实上,这三者构成了初民生存的必备条件,缺乏水草鸟兽之处乃是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山海经》已经注意到有些地方是人类活动的禁区。“无……”句式在《山经》中频繁出现,计有119余处,到了《海经》和大荒诸经之中却又突然销声匿迹,这是古人取用资源时“重山轻海”的又一证明──他们压根没把大海与大荒当作可以安身立命之地。“无”者“缺”也,我们的民族思维中一直存在着一种对“缺”的忌讳,例如,“五行”(金木水火土)在旧时被认为是生成万物的不可或缺因素,如有缺失则须用其他方法做出弥补。此外,《山海经》中还有与“可以……”呈对应关系的“不可以……”、“不可……”,其作用是劝阻某种可能的行动,目的仍是为了资源的合理使用。
《山海经》的叙事策略,或者说我们祖先对自然的关注,表现在只把目光聚焦于那些对人有意义的物体,其他用途不明之物统统付之阙如。这当然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山海经》全书仅3万余字,这样的篇幅不可能用于面面俱到的介绍,更何况四方八面之物多如恒河沙数,弱水三千只能取一瓢饮。列维-斯特劳斯在《野性的思维》中这样引述研究者的报告:
在植物和动物中,印第安人用名字来称呼的只是那些有用的或有害的东西,其余种种都含混地包括在鸟类、杂草类等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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