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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位

时间:2022-10-27 14:20:09 来源:网友投稿

裴蓓,女,珠海作家,长期从事新闻工作,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发表有中篇小说《曾经沧海》、《南方,爱你我说不出》等。

都说知识分子太多,尤其是文人太多的单位,是最麻烦的。

这家新闻单位就这样。文人占压倒性多数,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文人,是新闻人。在一般人看来,新闻人都该是见多识广、心气儿高远的主儿,都该有着“达则兼济天下”的宏愿,即便穷得荆钗布衣,也不能“独善其身”,不然,这碗饭还吃不吃啊?

这家单位还与别的新闻单位不同,它地处南方沿海。曾引得无数名士才俊怀万丈豪情蜂拥而至的南方沿海,当年的情势是如何的火烧炙烤,如何的惊心动魄!来这样的地方,不经商而以文为生,算是安分又安分的了。即便如此,又哪个不是怀揣着磅礴的向往?

这家单位的大楼是符合这些人磅礴的向往的。大楼矗立在非常开阔的、绿得人心疼的大草坪上。那份气派,和南方的富裕实在匹配。只是从如此气派的大楼里,每天,或每周,或不定期流出的报纸杂志以及每时每刻传递出的电视节目,却全然没有大楼夺人的风采。

几个北京来的文化大腕曾瞄了几眼电视节目,再用几分钟翻完了报纸,几乎是齐声说:“怎么这样儿啊?!”——“儿啊”,那卷舌音和感叹词——拖得长长的,还转了好几道弯。

而最经典的话还是出自那个动辄耸肩瞪眼的海归青年之口。他在应聘到任的第二周便收拾行李去了媒体发达的省会。走前,他发出一声尖叫:“一千多人?上帝(英文)!美军在海湾战争中才出动多少人?”

梅沥沥的同事老沉当时还瓮声瓮气地接了一句话:“海湾战争要比我们这里简单得多。”

但不管人们怎么说,这丝毫也不妨碍这个单位和这幢大楼都坚实地存在着,不妨碍那些在南方身无所依、心无所依的知识分子对这个单位趋之若鹜。

梅沥沥就是趋之若鹜的一分子。

时隔那么多年,梅沥沥也弄不明白,当年自己为什么要离开那家证券公司,到这家单位来应聘。她在那家每天资金进出量以千万计的公司干得煞有介事,短短的时间里便顺手拈来般地赚了一笔不小的钱。她把这些钱交给姨娘开了一家不小的服装店,闲暇时自己还设计几套服装放在用自己命名的专柜上。可在公司老板万分赏识她的工作潜质时,她却再次任性地厌倦起来,她觉得以钱为唯一标准的职位很无趣。更确切地说,是这家新闻单位的招聘广告让她动了心。

梅沥沥甚至至今也没有弄清楚,她当年为什么要南下。她大学毕业分配的那家单位在内地人人景仰。她在还没认识一半同事的时候,就千辛万苦地说服了家人,成了单位里第一个辞职者。事后,还对着忧虑的家人笑嘻嘻地说:“好了,好了,我没单位了,成无业游民了。”语气里全都是挣脱羁绊的轻松和自豪。

所以,梅沥沥后来老是觉得可笑,她在好不容易换回自由身,好不容易在南方落下脚来,怎么又进了单位,又晃回到那种体制中去了呢?在经历了那可谓辛酸的调动故事后,她只得摇头自嘲,这大概就是所谓知识分子的酸臭情结。

当年,梅沥沥第一次走进这栋新闻大楼时,带着强烈紫外线的阳光正穿过门厅的玻璃射进了大厅。梅沥沥清亮的眼睛辉映着这灿烂的阳光,她的憧憬和这大厅一样——富丽堂皇。

在最后一道面试时,梅沥沥扑闪着晶亮的眸子对老总说:“我只要一小片天空,在我的天空里,季节可以错位,夏花和白雪共舞,落英和柳絮齐飞。您相信吗?”

当时老总大笑,你不应该做美编,应该写诗。

梅沥沥现在想起自己说的那些话,羞得无地自容。那是人话吗?可老总不这么看。据说,老总在一次小型的党委会上说,这几个新进的人员中,梅沥沥应该是正式调入的首选。

可后来,梅沥沥这几个人的试用期还没过,老总就被一纸调令弄走了。接着,老总换了一茬又一茬。于是,梅沥沥他们就成了历史遗留问题。一顶硕大的编外临时工帽子扣在她头上,一扣就是几年。同事魏红说:“你这帽子倒挺结实,铁打的帽子,流水的官哪。”

真的,梅沥沥最初也不会想到,她为了自由、为了理想披肝沥胆追求了几年,成果居然是旧体制中的临时工。

要知道这样,打死她也不这样选择。

梅沥沥是在多年后才反省出,那几年经历林林总总的挫折,怨不了别人,罪魁祸首是她自己。她是过了30岁才明白那句话的,所有的人生,无论悲喜,都是自编自导自演的戏剧。

首先,她原本就不该进这家单位,她根本就不适合。其次,她既然进了单位,就该懂得并遵循它特有的规则。而她,除了一腔热血,什么都很懵懂。梅沥沥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是先进的开放地区,那就该是可以恣意张扬人的个性、才学、天分的人间天堂。无论是公司也好,单位也罢,无非是称谓不同而已。以她当时的天真,她是根本不会明白两者之间玄妙的差别的。

梅沥沥刚进单位时,不仅是老总,所有人都看好她,漂亮,伶俐,率真。可很快,她就犯了大忌。

梅沥沥一开始就在周刊做美术编辑,直至离开。周刊十来个人,梅沥沥的办公室里有四个人,除部门负责人章新外,还有体重严重超标的老沉,和精力绝对过人的魏红。四人一直同室办公,这在不停更换头儿的单位,确实有些稀罕。

梅沥沥犯大忌是在试用期内。第一任老总已调走,第二任老总起用了第二任主编,就是那个孙主编。孙主编后来和老沉有一段可笑的插曲,但那是后话。

按惯例,每一任主编上任,都会有一些新想法,都会在版面上搞一搞小改革。孙主编也不例外。梅沥沥那时血气方刚,得到新的任务后,废寝忘食了好一阵子,终于弄出了一套新方案。

那天,梅沥沥满怀激情地把那套方案放在主编面前。可是,主编只是瞄了一眼,就那么简单地瞄了一眼,就否定了她的方案。梅沥沥并没有希望主编会拍案叫好,但他否定得如此不假思索,她着实很委屈,禁不住地表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梅沥沥当时的语言,有些直率,有些感性,有些急切,不那么谦卑。又正好,有一群人来主编办公室,看到了她不那么谦卑的模样,还有主编愠而不怒的样子。

魏红事后对梅沥沥说,你根本就不该解释,试用期还没满,不要说一个方案被否定,就是整个人全盘被否定,你也得忍着扛着。

梅沥沥挺不以为然,业务上的讨论有什么大不了啊?这点学术氛围都没有还叫什么单位啊?

梅沥沥的不以为然还明确地写在那双扑闪的眼睛里,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单位的实际涵义,压根儿不知道她由此种下的祸根。

后来,孙主编回到机关去了人事局。孙主编的怨怼对梅沥沥长期的背运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梅沥沥顶撞主编的事很快就在单位里广为流传。天哪,太嚣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还是一个临时工。临时工就这样,那以后——以后呢?!天哪!

据说,连嘴巴最爱锄强扶弱的老沉也说了一句:“后起之秀哇!狗日的,这世道!”

梅沥沥在那些异样的眼光中,心里很寂寥。

那些个忙碌完的黄昏也很寂寥,和她的心一样。

阳光隔着玻璃射进来,被过滤得有些发黄,空调的温度有点低,梅沥沥蜷缩地坐在椅子上。章新见只有他俩,便说:“在这个地方,你现在的身份,你一定要明白,有些事说得做不得,有些事做得说不得。老子世故的精明,孔子精明的世故,都学着点。”

梅沥沥有些茫然、有些委屈地看了看章新。章新立即说:“对,就这个样子才对,无助,屏声敛气。”

梅沥沥学屏声敛气学得有些艰难,学得很慢。她的老师经常说,她的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有点虚荣,有点自负,有点耿直,有点理想化。其实,这话的潜台词和大家的评价雷同,就是有些傻,有些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而且事实告诉她,她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下去,她就得走人。可她是那样想在这个城市呆下去,在这个单位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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