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心的学校体育

教育部部长袁贵仁在2014年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指出：“要牢固树立健康第一的教育理念，强化体育课和课外锻炼，通过多种形式，保障学生体育活动时间，教会学生掌握一两项终身受益的运动技能，养成锻炼身体的良好习惯。”

这是近十年来，我国从国家层面发出的加强体育教育的又一次发声。

2006年，教育部、国家体育总局、共青团中央启动“全国亿万学生阳光体育运动”。

2007年，《国家学生体质健康标准》颁布，国办发布《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强青少年体育增强青少年体质的意见》。

2008年，“迎奥运全国亿万学生阳光体育运动推进会议”召开。

2009年9月6日国务院第560号令，公布了《全民健身条例》。

2011年年初，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要重视中小学生的体育运动，保证每天一小时的体育运动时间”。9月1日，教育部在官方网站发文重申：学校必须保证中小学生每天一小时体育锻炼。

2012年，教育部、发展改革委、财政部、体育总局联合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学校体育工作的若干意见》。同时，国务院办公厅予以转发，要求各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国务院各部委、各直属机构认真贯彻执行。

……

在国家三令五申地强调体育锻炼重要性的同时，在每年公布“中国学生体质与健康调研报告”后都会掀起一股股热潮——

社会呼吁：“不要让国人成为真正的东亚病夫……”

民众感慨：“现在孩子虽然生活条件提升，但身体素质每况愈下……”

家长忧心：“家中的小胖墩、小眼镜该怎么办？”

接下来就会在各类媒体上看到系列教育专家、社会学者、医学专家等的各种分析与建议，最后所有的矛头无疑都指向了一个目标——学校。这就像一部部主题永恒不变的无聊的肥皂剧一般，永不休止地在中国大地上演。

于是，本刊也决定当一回导演，探访了一些学校，试图找出被大家视为眼中钉的“学校体育”到底怎么了！

体育老师去哪了？

“体育老师都去哪了？”这是湖北省某一所外国语学校贾校长近日通过媒体发出的追问。该校自去年11月起开始对外招聘体育老师，包吃住，年薪不低于4万元，可到目前为止，没招到1名正式体育老师，仅1名女生正留校实习。

“体育老师都去哪了？”这句充满着调侃、无奈、失望的追问，道出了目前学校体育教育的无尽忧伤！

“这绝对不是个案。”甘肃省某县教育局的A老师表示，“我的话虽然是没有经过调查的无端说法，但这就是目前体育教育面临的现状，湖北如此，西部地区更甚。”

陕西省汉中市的黄老师表示，他所在的县城学校有近4000名学生，但全校仅有体育专职教师3名，其他均为语文、数学等学科老师代替，而体育课一般就跑两圈、做做操、打打篮球或进行自由活动。“这一现象在农村更糟，许多学校根本就没有专门的体育老师。”

“我国义务教育阶段的体育教师缺编30多万。”教育部体育卫生与艺术教育司司长王登峰透露，现在不少学校1个语文老师的编制配3个，1个数学老师的编制配两个半，可体育老师半个也配不上。为了弥补体育教师不足，许多学校不得已让编制内的语文、数学老师顶上。

另一项由首都体育学院副教授刘海元博士承担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我国学校体育现状调查及发展对策的研究》也表明：我国现有中小学约60万所，体育教师只有约43万人，中小学体育教师缺额约29万人，一个学校还分不到一名体育老师，尤其是小学体育老师缺口最大，约24万人，农村更为突出。

“学校缺体育老师的现实与学校体育教育面临的困境就是一对互为因果的矛盾体。”A老师表示，目前大多学校面临着安全责任、场地紧缺、体育教师教学水平低下、教学任务的安排不合理、缺乏科学的体育教学评价体系、各方面的体育意识淡薄，甚至体制不健全等多方面困境，“这就是一个‘鸡与蛋’的矛盾论，是造成如今体育缺口巨大尴尬局面的根源。”

有资料显示，近几年从高校毕业的体育系学生少有选择到学校从事教师这个职业的，他们一部分选择考研，更多的选择转行当教练或转入其他行业。用学生们自己的话说：“体育教师地位较低，社会对体育老师抱有一定偏见，当体育老师没前途。”

“如果不改变学校体育在整个学校教育中是‘薄弱环节’的局面，体育老师缺口将永远无法补全。”A老师认为，如同体育教师缺乏是体育教育的发展不良的原因之一一样，学校体育教育发展的不良也正是导致学校招聘不到体育教师的根源之一。

运动场地去哪了？

体育基础设施不到位，学生到哪里去进行锻炼？这是大多受访者反映的学校体育面临的又一大问题。

有资料表明，国家于1987年10月1日颁布的《中小学校建筑设计规范》对学校运动场地面积提出了明确要求：运动场地应能容纳全校学生同时做课间操之用。小学生均面积不宜小于2.3平方米，中学生均面积不宜小于3.3平方米。位于市中心区的中小学校，因用地特别困难，跑道的设置可适当减少，但小学不应少于一组60米直跑道；中学不应小于一组100米直跑道。

教育部2008年制订的《国家学校体育卫生条件试行基本标准》规定，学校应根据班级数多少的不同，设置“田径场、体操器械+游戏区”等活动场地以及相应数量的篮球场和排球场。如24个班以上规模的小学，应设置200米以上的环形跑道，应有200平方米以上的“体操器械+游戏区”，至少应有2个篮球场和1个排球场。

然而，记者在探访中发现，很多学校根本达不到此要求，有的城区学校生均面积严重不足，甚至部分学校人均活动面积仅有1平方米。陕西汉中的黄老师所在的学校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他表示，学校的场地根本不能满足平时上操。为此，学校只能把学生分批进行活动，“周一升旗均不出操。周二、周四由一、三、五年级上操，周三、周五轮二、四、六年级上操。”

记者在四川北部的一个县城的中心小学校采访时也发现了同样的情况。学校如同一个四合院，三面是教学楼和办公楼，另一面是一片坍塌的民房，中间的操场上，仅供四个班级的学生同时上体育课。而学校却拥有两千余名学生。由于体育课上课地点和教室仅一墙之隔，在教室里上课的学生能清楚地听到体育教师上课时的哨音、口令，学生的加油声、呐喊声等。

而北京教育学会体育研究会2013年对该市1148所中小学校的调研结果也显示：仅有13.41%的学校拥有标准400米跑道的田径场地，其中城区学校只占2.35%，绝大多数集中在郊区。“场地不足，生均面积不够”已成为全国学校体育面临的共性问题。

有专家表示，场地的限制使学校体育教学内容深受限制。小学阶段的体育教学内容主要由发展学生各种基本活动能力的练习、游戏和小球类运动组成，如跑、跳、投、攀、爬、钻、小足球、小篮球等。运动场地狭小使部分对场地有特殊要求的体育教学内容无法正常开展，如足球、篮球、投掷（掷远）、快速跑、障碍跑、接力跑等。体育教学内容的受限，使小学生身体的全面发展受到不利影响，也使体育教学的规范性和高质量成为奢望。

同时，场地的限制也使学生身体运动被约束。运动场地狭小学校的体育课上，小学生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原地活动的状态，多以肢体相对运动的徒手操、原地队列队形练习或素质练习为主要活动方式，使学生失去了许多发展心肺功能和基本活动能力的锻炼机会，也失去了许多发展奔跑、躲闪、跳跃、灵敏等能力的活动方式。

当然，在本次的探访中记者也发现了令人欣喜的一面，在新办的学校里基本不存在场地不足的现象，一些有条件的学校也逐渐改造、扩建体育场地。

体育意外伤害谁负责？

来自四川的廖老师认为，校园安全束缚了体育教师的手足，这也是学校体育教育发展缓慢的因素之一。他说，小学的体育课上，曾多次出现学生活动时意外受伤后，家长要求学校和体育教师负全责的事件。这使学校和老师出钱消灾，导致体育老师课上象征性地做做操，或者让学生活动一下就自由玩耍的现象。

“安全第一，体育课的重点目标是平安。”重庆的谭老师也对此表示很无奈，他说，学校体育教学中中长跑、跳远、跳高、篮球等项目都容易引发事故，虽然真正出现伤害事故的几率不大，但一旦发生，即使学校、老师无过错，只要在学校发生的事故，学校和老师就胆战心惊。

谭老师自己就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那是学校的一节体育公开课，在非常平整的塑胶运动场进行，参与听课的老师近20人，执教老师在动作要领讲解与示范时，始终没有忘记安全提示，整个课堂组织有序，并无拥挤和推搡，学生韬跳跃时没能站稳而倒地，左手臂骨折。”尽管是一次意外，但韬的家长却“火气很大，称要直接找教委或法院！”最后，学校费尽周折向家长解释，并花了6000多元医疗费才息事宁人。

谭老师表示，现在很少有人探究，为什么孩子轻轻一摔就会骨折？到底是安全防范的因素，还是学生体质的因素。因此，学校、体育老师不敢真正有效地组织锻炼，强度怎么把握？一旦出事，矛头就会指向老师安排的强度问题，所以现在的体育课真的很难达到效果。

来自黑龙江的徐老师更是声称“体育教师从事的是高危职业”。他说，体育课出现安全事故的概率非常大，而一旦出现问题，往往体育教师难辞其咎，严重的甚至要受处分、降工资、全县通报。于是，就会出现“宁可坐死，也不跑死”的因噎废食现象。他表示，现在的体育老师“都不惹事了”，高危的动作，如单杠、双杆、秋千等项目都搁置了，最多开展一些引体向上和臂屈伸之类的项目。

无疑，体育课意外伤害责任的问题使一些学校在开展体育运动时产生顾虑，也限制着学校体育的发展。对此，有“两会”代表、委员建议，在做好体育运动组织实施的前提下，应当修订《学生意外伤害事故处理办法》并上升至法律层级。

体育也唯分数？

“现在体育也在搞应试教育了。”苏州市的王老师表示，学校从初一开始，体育中考考试有哪几项，体育课上就练哪几项。因为学生可以从一分钟跳绳、立定跳远、铅球、百米跑、运球投篮、男生引体向上、女生仰卧起坐等项目中选择三项来参加考试，每项10分，按A、B、C等级赋分。一般情况只要学生肯练，30分满分还是拿得到的。尽管“学生叫苦，体育老师也叫苦”，但现实就是如此。

为了凑够规定的“每天一小时锻炼”运动量，王老师所在学校的大课间活动内容是：学生做操，之后就安排初一、初二学生跑步，初三学生练体育中考项目。

由于体育成绩仍然是中考总成绩的重要组成部分，“体育唯分数论”在初中学校的体育教学中颇为盛行。汉中市黄老师的学校将眼保健操、课间操的时间均算在内，而眼保健操、课间操是利用课间十分钟完成的。有老师表示，希望相关部门加大对校方的监管力度，同时要其接受社会、家长、学生的监督，对于那些不遵守规定的校方，要作出适当惩处。

而来自湖南的熊振鸿更担忧的是将体育成绩也纳入高考。他对北京市中小学生体质健康情况调研组提出的“改进升学考试制度，将体育纳入高考科目，增加中考的体育分值”颇为不解。他认为，建议表面上看是为了提升学生的体质，却绝不是解决学生体质差的根本之道，而助长“体育唯分数论”的气焰，势必又给中高考指挥棒多了一项指挥的科目，学生本已沉重的课业负担将更为沉重。

3月18日，北京市政协召开本市中小学生体质健康情况调研新闻发布会，发布了北京市“中小学生体质健康状况的调研报告”。报告显示，北京市近年来中小学生健康状况严重下滑。报告建议将体育纳入高考。

此外有专家表示，“重智、轻体”的观念还在农村学校普遍存在，体育教师在评优、评模方面不能与语文、数学教师同等待遇；教师体育专业知识不足，对体育教师的培训不够的现象仍然普遍存在，体育教学单一化、程式化、刻板化没有得到根本解决；体育教学评价的划一化， 目前还没有建立起一套科学的、公允的评价体系；重技能练习，轻健身意识、健身能力、健身习惯的培养；不能有机地把学生的一般发展、共同发展与特殊发展、差别发展相结合，而尽可能地为学生学习和锻炼创造条件，满足和促进每个学生的个性需求……这一系列揪心的问题都是目前体育教育改革中亟需解决的问题。

〉〉〉〉〉一线对话

学校体育现状堪忧！

本刊记者通过网络与湖北省黄梅县某农村中学副校长吴再柱进行了对话，以下是对话的具体内容：

记 者：请问你所在地学校体育教育发展情况怎样？

吴再柱：不太乐观！

记 者：主要表现的问题有哪些？

吴再柱：硬件设施、师资队伍、教育观念，这些方面

要走的路大概都很长。

记 者：吴校能不能具体说说？

吴再柱：硬件设施方面，大多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或2000年左右的物件。除非是新建的学校，可能他们会配套齐全一些。

记 者：这是城市学校还是农村学校，或者都是这样。

吴再柱：是农村学校。

记 者：缺钱？

吴再柱：既缺钱，也缺人。主要是师资比较匮乏，缺

少专业的体育教师，许多时候，都让一些非体育老师来兼任。

记 者：这种情况有多少？

吴再柱：以我们学校为例，17个教学班，只有两位体育专任教师。

记 者：按规定应该有多少呢？

吴再柱：每周51节课，至少也得3人吧！

记 者：是没体育老师来，还是编制不够？

吴再柱：主要是没体育老师。

记 者：是不愿意来还是根本没有？

吴再柱：县教育局招考教师，但往往难以招到。同时，

也有一些体育教师离开了学校。

记 者：离开的去哪里了？

吴再柱：外出挣钱了呵，这也与整个乡村教师待遇较低有着密切的关系。

记 者： 现在体育教师的待遇和其他教师待遇有没有差别？

吴再柱：这种差距不大。工资都一样，主要是学校本来也就没什么钱发。

记 者：那他们评职称上面有没有什么额外优惠措施？

吴再柱：那倒也没有。

记 者：好多体育老师反映说他们在职称评定上很不占优势，这种说法对吗？

吴再柱：对于乡村中小学来说，一般体育老师都不去

想高级职称。

记 者：为什么？

吴再柱：本身总的指标就太少了。

记 者：有多少？

吴再柱：许多时候，一个乡镇一年也就一个指标。

记 者：那分到体育老师就更少了吧。

吴再柱：嗯！

记 者：你们县有没有指标分到体育老师头上。

吴再柱：从来没有把指标分到某学科方面，只分到乡镇。

记 者：哦，那有没有体育老师被评上的呢？

吴再柱：没作统计。

记 者：那现在学校体育课上什么内容？

吴再柱：大多是根据中考内容和教师个人特长而定。

记 者：哦，你们中考体育成绩占多大比例？

吴再柱： 40分。但对于学生而言，也就在10分内做文章，

其余的基本都能保证。

记 者：就为考试？

吴再柱：对于初中而言，大家都要面对中考。不面对中考的学校，办不下去。

记 者： 呵呵，这倒是现实问题。那日常大课间怎么安排的呢？

吴再柱：有自由活动的，有稍做安排的。

记 者：你了解小学的情况吗？

吴再柱：了解一些，总体上和初中差不多，但城区小

学要比农村小学正规一些。

记 者：体育教育观念如何？

吴再柱：教育观念方面，比原来进步了许多，但还是

不能适应学生成长和时代发展需要。

记 者：整个县有没有以体育为特色的学校？

吴再柱：我们这边没有。

记 者：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