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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与灵

时间:2022-10-19 15:55:03 来源:网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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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亲是在傍晚时分到达麦家坪的。那是一些微微起伏的小丘,丘岗上种着一些毛榉,山竹,还有一些茶树和甘蔗,隐在丛林中是一个小镇,那是我们这里的政治经济中心集散地。夕阳正越过最后一段山梁向山凹里沉下去。金芒衬出甘蔗林的黑色的剪影。我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甘蔗林是黑的,幽邃的黑。我不知道那是因为日光照射着我的眼的结果。

我们要找的人正巧不在。是一个负责管理的乡民接待了我们。父亲称那乡民叫二楞叔。

“二楞叔,秦科员什么时候回来,远吗?”父亲向二楞叔问道,神情带着几分焦虑。父亲的脸色一向是凝重的,那被山阳烤红的脸膛透出沉毅。我喜欢看父亲的脸,让人觉得温厚而又坚毅。在我心中,父亲就是神灵。神灵般的父亲嗒嗒地踩着岁月,沉稳地走过来,引领着我们翻越一重又一重山峦。

“这我不知道。听秦科员说,这次是到西山一带考察去了。他发现了一种新的足迹。他说,如果能确证,这一带就有已经绝迹很久了的大棕熊出没。”二楞叔平缓地说道。他低沉的语调敲击着我们的心鼓。父亲明显地有些激动。

这个秦科员,据说是个城里人,有学问的人。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城里有学问的人,对我们山林里的兽会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他会像我们一样,追踪各样的野兽。当然我们是有所不同的。我们会创造一切机会把野兽捕获,甚至猎杀,或是把它们逼入到我们的陷阱。但秦科员不这样,他只是追踪,用一架相机拍摄下一组组的照片,回来细细地加以辨认,分析,再写出许多的文字。简单地说,我们在乎的是野兽的皮毛、肉和骨头,而秦科员在乎的是什么呢?我们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这二者。

秦科员一直和村民相处很好。尤其和父亲。他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但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其中曾经有过一次激烈的冲突,但后来就和好了。和好下来的父亲和秦科员一下就非常亲密,仿佛生死兄弟。

但那次冲突我是知道的,是为了一只山獾。

那是一种极伶俐的生物,有着一双貂婵般的美目和一身油滑的皮毛,行动极其敏锐而迅速。它还会咬人。我看见它在最后被捕获的那一刻,愤然扭身,在父亲的手腕上咬了一口。殷红的血从父亲的手臂上冒出来,映着那双黑亮的眼睛一道血红。

父亲最终还是捕获了这只猎物。它将带给父亲的价值让父亲忘了暂时的疼痛。这种感觉就像被一个美丽的女人打了一下,被打者有一种很痒的舒服的快慰。父亲把它带回家,放进一只笼子里。按正常的状况,这只山獾的命运就已经在限定之中了。冥冥中将要到来的命运让山獾一声声哀鸣,凶残中带着哀怨。

秦科员就是在那天晚上走进了我家的。此前,他并不认识父亲,也并不曾想到要到我家来。他走进大山,在大山中迷失了方向。最后从一片闪光的叶片中,看见了一缕白烟,就是那道白烟引领着他走进了我的家门。

秦科员走进我家的时候,太阳正收拢它最后的一抹余晖。山峦一片静默。秦科员显然已疲惫不堪,满身挂着枝叶和植物的种子,头发乱蓬蓬地堆在头上 ,还有一颗毛榉果沾在头上。但秦科员看上去仍不失城里人的气质,清瘦的脸上显出一种幽远的沉静。那是父亲脸上没有的。父亲是凝重的山,秦科员则更像是一条悠远的河,从城里流进了山村。

我看到秦科员就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想笑。我嘴一咧,笑就像山花一样开在脸上。但我没有享受到任何好处,比如糖果,比如一支铅笔。秦科员显然更关注父亲的态度。父亲正整理他的一些工具,或者说是武器,对付野兽的铁器。这些锋利的铁器,有些带着环状锯齿,被父亲擦拭得锃亮。这些铁器是喝着野兽的血长大的,隐隐在铁的寒凉中还能嗅到一股血腥。当然,这些秦科员是嗅不到的,秦科员看到的是另一种情形。

“这是哪里?”秦科员发话了。嗓音略带着沙哑,干涩涩的。但说出来的话很好听,有一种动物身上皮毛一般的柔软。很纯正。

“我的家。”父亲看了一眼,停下手中的活,简短的答道。

“我知道是你家。我是说,这里到麦家坪有多远,在什么方位?”秦科员脸上微微有点笑意。

“三道梁十八个弯,那就是麦家坪了。”父亲脱口答道。父亲没有地图,没有地图的父亲比有地图的秦科员对大山更了如指掌。整座大山都在父亲心中潜藏着。别说麦家坪,就是哪里有个石凹,哪里有棵大树,哪里有个狼窝,父亲也都能量得出步数。父亲常常是在黑夜回家的。但他从来不曾迷失。他在五岁那年就已经独自去过麦家坪了。如今的父亲就像一尊山神,他睥睨世间一切生物,包括人。

“哦,知道了。能借个宿吗?”秦科员淡淡地说,周身的力气都松懈下来。一阵晚风掠来,把夕阳吹得晃荡了一下,就掉下去了。夜色如轻纱一样掩上来,山林已经入夜。

父亲站起来,看了秦科员一眼,说:“还没吃吧,先弄点吃的。”说着向里屋走去。秦科员跟在父亲身后,一黑一白两个隐入到暗影中去了。

父亲去取来几个地瓜,又加上一些粟米,再拿来一点熏肉。看见熏肉,我就听到自己肚子咕咚响了一下。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我已经闻到一股熏肉的香,伴着地瓜甜腻的气息,灌满了整个山村的夜。我隐约听到有兽的吼叫,凄厉而哀婉。但也在同时,我听到了秦科员的嗓音。这一次不像先前那么柔软,有了一种木质的硬度。

“你把它给放了,不,应该交给我,它受伤了。”我听到秦科员高声说道,“我要带回去给它疗伤,它是我们可爱的朋友。”

“它咬伤了我,明天我要带着它到菜市场去。”父亲嗓音低沉浑厚,有种不容商量的威慑力。

“不行,这样坚决不行。我有权利维护它的利益,我代表这些动物向你提起诉求。好吗?放了它,这是你的义务,我希望你能放了它,把它交给我,我能让它重返自然。”

我不懂得什么是自然。秦科员说的很多话我都不甚明白。我也不明白,秦科员为什么要父亲把那山獾给放了。我们家已经这样生活很久了。依靠父亲捕获的各样野兽去换取生活的必需品。比如粮食,比如我们每年穿上的新衣。我不知道,如果父亲真的按秦科员所说的,把山獾放还山林,还把所有的陷阱,机关都给撤了,那么我们以后将要怎样生活。那些野兽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成为我们生命的要素。甚至还常常闯入我的梦境。我的所有的意念就是那些山林中或隐或现的乌黑闪亮的眼,我感觉和它们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父亲最终没有放掉山獾,当然也没有让秦科员带走。秦科员也没有吃父亲蒸好的熏肉和地瓜。他满含悲悯走出了我们的小屋,陷入了无边的浓黑的夜色。在最后的一闪亮中,我看见他清瘦的脸上和山獾有某种类似的神情。

2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我们是在吃了前一天晚上为秦科员蒸的熏肉后上路的。

父亲让我背了些甘草、香兰一类的草本植物,他自己则带上那只咬过他的山獾。我知道我们要去麦家坪了。那里有一个不大的菜市场。不大的菜市场却有很多外地来的陌生的人。他们在这里收购各种野货,带到山外去,然后再带一些城里的东西回来。城里的东西大多光华闪亮,吸引山里的女人。男人只对酒有兴趣。但城里来的酒,虽然有着华丽的包装,闻起来也很香,但喝起来却远没有自酿的够味。所以,男人们在出售完自己的货物之后,一般只购回一些女人的衣料饰物。女人在山里人心中是很珍贵的,不仅起着传宗接代的重要作用,更是他们唯一的精神的寄托。他们用整个的身心爱着她们,也在她们身上搜取着一切的快乐和慰藉。母亲就是那样一个典型的山里女人。不同的是,她很美,比所有山里女人都美,在三湾十八寨都是有名气的。母亲还能唱得一曲好山歌。那样的一个女人是萃取了整个山川的精华而孕育出来的。父亲是在一场角逐中,越过了所有的敌手,最后征服了最凶险的野兽后赢得母亲的。父亲是一尊血肉的山神。父亲娶母亲的时候,花了两只鹿麂,十八匹獐獾,和一对玉手镯作为聘礼。玉手镯是从祖爷传下来的。娶了母亲之后,又被母亲戴回来了。那对玉手镯戴在母亲手臂上,母亲的美就有了一段玉石的光泽。母亲带给了父亲无限的荣耀和快乐,也带来了我。我是在一个风雨之夜呱呱降生的。但我一声啼哭之后,便风停雨歇,碧宇澄明了。我出生后,所有的人都夸我机灵可爱,像山中隐着的一块墨玉。他们就赞叹父亲一定下了不少工夫。这时候,我常常看到在母亲的脸上浮起了深深的幸福。那是一种心灵的满足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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